蔡裕明/不是晶片、關稅　中國在六塊「新邊疆」重塑全球權力

文／蔡裕明（實踐大學會計暨稅務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）

過去幾年，只要談到中美競爭，討論內容幾乎都繞著同一組關鍵字打轉，晶片、關稅、制裁、科技封鎖。新聞媒體也跟著討論與報導，例如，美國限制高階半導體出口，中國試圖突破封鎖；美國加徵關稅，中國反制，接著美國再進行反制措施。然而，它逐漸無法解釋一個關鍵現象，即使在美國仍保有顯著科技與金融優勢的情況下，中國卻能持續擴張其制度影響力，並在多個新興領域取得不錯的存在感。

過去30年建立在高度分工與低政治風險假設之上的全球經濟秩序，現在正逐步進入結構重整階段。這些議題多是可量化、可比較的實力對抗，仍是重要，但如果只停留在對抗的思維，我們其實看錯了戰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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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Foreign Affairs》近日所刊出的〈How China Wins the Future: Beijing’s Strategy to Seize the New Frontiers of Power〉，正是針對這一結構性錯位提出的修正性分析。這篇文章不是在預測中國是否「必然勝出」，而在於指出，競爭的場域、規則與時間尺度，早已被中國重新定義。

從「對抗」到「新邊疆」的占先

該文的作者Elizabeth Economy特別強調，中國並未採取正面否定既有國際秩序。相反，北京的行動邏輯是高度選擇性的。在深海治理上，中國並非否定《聯合國海洋法公約》或國際海底管理局（ISA），而是透過專家進駐、合約參與與程序運作，逐步成為制度內部的主導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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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極地事務上，中國未試圖挑戰北極國家的主權結構，而是2018年的《北極政策白皮書》為基礎，以及經由科研、商業與物流為切入點，建立「事實上的利益攸關者」身分，重新界定誰有資格參與決策。在太空領域，中國一方面快速累積科學與軍事能力，另一方面推動不同於美國《阿提米絲協定》（Artemis Accords）的合作架構，促使太空治理呈現雙軌化趨勢。

在網路底層與技術標準上，中國的策略尤為典型。它不需要立即取代TCP/IP或現行架構，只需讓自身技術在部分區域與產業成為「預設選項」，就能逐步改變全球技術生態的運作邏輯。在金融體系上，中國並未宣稱希冀終結美元霸權，而是透過降低單一體系依賴、擴張替代支付管道，削弱金融制裁作為政治工具的有效性。

北京的策略，並非選擇在單一戰場上與華府正面對抗，而是採取長期、系統性的布局方式。透過持續的科研投資、基礎設施建設、法律與技術標準的推動，再加上國有或準國有機構的參與，中國逐步將這些前沿領域納入可管理、可動員的範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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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前搶進新邊疆的中國

其實，權力的轉移，通常不是發生在既有的秩序結構最穩定的時候，而是在新的領域出現，但是舊規則還沒跟上的時候。所謂「規則還沒定型的地方」，大概有三種情況。第一，是新技術或新空間出現，但治理制度還不完善，例如，深海採礦、極地航道、低軌衛星或跨境數位支付。第二，雖然已有一些國際制度存在，但規範不明確、執行力也很弱，例如，國際海底管理局、太空治理架構或技術標準組織，第三，各國之間還沒有形成一致的政治共識，民主國家內部常因利益糾葛，或者安全考量的拉鋸而陷入爭論與延宕。使得這些「真空地帶」給予行動力較強的國家，像中國或俄羅斯，可趁的機會，讓它們能先行布局、搶占制度與技術的主導權。

而在Elizabeth Economy沒有提到的人工智慧領域方面，中國自2022年起已推進具高度操作性的AI法規與技術標準體系，包括要求生成式AI模型在部署前必須完成安全評估、強制對AI生成內容加註可見且不可磨滅的水印，以及透過國家標準快速制度化技術要求。而且中國僅在2025年上半年所發布的AI國家標準數量，即已等同於過去3年的總和。這顯示中國並非僅停留在倫理宣示或風險原則層次，而是試圖透過標準先行，將AI的治理邏輯直接嵌入技術與市場運作之中，進而在規則尚未完全成形之際，提前取得制度主導權。

制度先行的占先遊戲

制度真正具有優勢之處，其實不在於它用不用強制手段，而在於它會悄悄決定「遊戲怎麼玩」。制度先劃出界線，決定誰能進場、誰被擋在外面，接著再界定哪些做法被視為正常、合理，久而久之，人們甚至不再覺得那是選項，而是唯一可行的路徑。

更關鍵的是，制度還會重新分配成本與風險，讓某些選擇走起來特別順，另一些則變得又貴又麻煩。一旦這套規則定型，後來想加入的人，即使技術能力不差，也必須付出更高代價才能跟上，競爭起跑點早已被拉開。中國針對AI領域所提出的世界人工智慧合作組織（WAICO）即是企圖搶奪這第六塊新邊疆。

這樣的制度布局邏輯，其實就像在下圍棋。當某一塊地盤已被對手搶先佔據，或繼續爭奪的邊際優勢開始快速下降，理性的做法不是死守原地硬槓，而是轉向尚未被完全占領的新空間，另闢戰場、搶先落子。

中國近年的戰略行為正反映出這種思維，當晶片、關稅與既有科技體系的正面對抗成本不斷升高，北京選擇把資源與注意力轉移到規則尚未定型的前沿領域。透過制度設計、標準制定與基礎設施布局提前卡位。這不是逃避競爭，而是改變競爭的棋盤，讓未來的勝負不再只取決於既有戰場的得失，而取決於誰更早掌控新的空間與規則。

台灣不能錯過落子的時機

《How China Wins the Future》真正令人不安的，不在於它宣告中國已經贏得未來，而在於它揭示了一個現實，未來不是等到衝突爆發時才被迫選擇，而是早在此之前，就已經被一步步完成佈局。

這是一個不容易被察覺、卻極為重要的警訊。過去台灣談安全，多半聚焦於海峽中線的共機、共艦與軍演，但未來的風險未必會以這種方式出現。當中國逐步掌握可繞過第一島鏈的北極航道，當其太空監偵衛星已具備即時掌握太平洋船艦動態的能力時，台灣在傳統地緣戰略中的「關鍵位置」，是否被新的路徑與技術悄然稀釋。這樣的威脅不一定更近或更直接，卻更隱蔽，也更難以察覺。

於是說，台灣不能再被動等待未來到來，而必須理解未來是被提前塑造的結果，更應主動參與新規則的形成。真正的戰略，不是預測誰會贏，而是確保自己在任何結果下，在棋盤上仍有自己的位置。

※以上言論不代表中天新聞網立場